献给春天的情书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春天,可也没到十分不喜欢的地步,只不过说如果把整个静安区不喜欢春天的人叫过来,我能排在里面的前两百。我对此有相当的自信。

那天周五我坐了一个多钟头的地铁,拖着行李到家,迎接我的是窗外完全铺满视线的白玉兰。我被这样的景象震撼到了。上一周,玉兰开遍的地方原来就只有棕黑色的枝干,有如女巫的纤细手指伸在那里,此刻却都开满了洁白无比的花——没有代表着夏天的绿叶衬托。那是一种在环境中显得很是突兀的白色,像是把整篇窗外之景描绘下来之后用可塑橡皮擦去的部分,只不过恰好是“花”的形状罢了。这也解释了为何我认为只有白玉兰才是真正地亭亭玉立,什么荷花郁金香之流只能同统统靠边站——因为玉兰存在,但又不像是属于存在的地方似的。我呆望着玉兰好久,直到把它变为感知的一部分。实际上,推开窗子之后,只要伸手我便能触碰到白玉兰,但我终究没有去做。我自己都有点魔怔。

两周之后再去看,树的那伸向我的枝已经被园丁剪掉了,白玉兰不再触手可及。

我站在那窗户后面,于两三分钟内流下了两三行眼泪。这是很造作的事情,我可终究还是做了。“今年第一次流眼泪居然是为了这个”这样的想法耻笑着我,可这眼泪就像是日光下流淌的几滴露水,除了晶莹的光感之外没有留下什么。

顺带一提,我最喜欢的花是鸢尾,而这句话的意思在于我是因为鸢尾这个名字而喜欢上鸢尾花的,除此之外的理由都是后来造作的杜撰。鸢尾也是在春天开放。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央求着家里人帮我买一束鸢尾。我想把她别在校服上。这是面对离别(或者有可能不是离别,总而言之是离别有关的好复杂好难受的感觉)时我的浪漫,使我想起了巴黎公社那鸢尾般高尚的鲜血。呵,巧合吗?巴黎和鸢尾与不知为何——毕业时的我。

家里人拒绝了,我倒也没有十分难过。那天照的照片相当难看,至今都没有看过第二眼。我在毕业签名板的最高处矫情地署下了名字:希登布雷德。虽然是七月一日,但我始终无法把这一天归到夏季。

后来看了一部叫做《鸢尾》的电影,具体情节也忘了大半,总之发现了鸢尾的花语好像是什么“不能达成的,分别的爱”之类的,然而那时能做的除了耸肩也别无它事。有一种心被很干净的风洗刷的感觉,说不上难受,说不上享受。

可我那时还是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鸢尾,所见的不过是梵高画中扭曲十分不成样子的蓝鸢尾,我很不喜欢梵高,这是因为某种即便是对你也不能说的理由。

劳技课下课的途中,我在木板道旁边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鸢尾,那是白鸢尾。放学后洗完澡我又第一时间赶过去看她。两三抹白色涂在深邃的苍绿之中,透着点秋天的黄。鸢尾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看,如伊人的百褶裙,可这样是不是没有了她名字本身的含义?“如果真的是遍地‘鸢尾’的话,有些血腥”,我蹲下来咕哝。

天下着雨。

玉兰盛开的一周后,花的白便化为了烂香蕉皮般的褐色。

鸢尾花除了木板道的几株,在水池旁有一大片,显得庸俗十分。

所以我不该对剪掉的玉兰枝痛哭,也总不该为自己爱上了一种素未谋面的话然后珍视“重逢”吧。

其实这是一件挺无厘头的事,我迷恋错恋的是春天中属于冬天的白色,我蔑视充满生机的绿,我为了流泪而流泪,为了名字而爱上一种花,或者说爱上一朵花的幻影。在春天的复苏之中,我吐出泡泡困住自己,吐出银丝束缚操纵自己的心。

其实,其实我可能连心都没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我每个春天都确确实实地在生病,如果要说什么春天中准时尽力的事,于我而言只有生病了。(实际上,我刚刚吐出来的痰中带有鲜艳的血红,我用餐巾纸把它用捏金鱼的手法投到角落里的垃圾桶。)我在各种各样的病痛中发现春天其实是在吮吸无数个和我一样的人的生气而生长,春天真是个难伺候的家伙。

春天用它的成长和繁茂反衬我的渺小和衰落,我在春天原地踏步,是个神经质。

在这样的春天,X女士又多次出现在我脑海中空白的地方,我还记得,清醒地记得每件与她有关的事,就像不小心抖落的金粉。就算在不情愿,她已经如同病痛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尽管那一部分应该经历过癌变在侵蚀着我,好痛。我意识到我必须接受这样的情况,尽管很痛。我已意识到我必须爱着她,尽管我痛恨她。

欸?所以说这两种情感真的可以共存吗?好像可以哦。

我深爱着春天,我恨透春天,我还在矫情地寻找白色,因此我给春天写了这样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