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尾是一条景观金鱼,于公元2019年12月迁入我家水族箱。
大概是因为父亲过于无聊,当时连同裂尾购置了数十条景观鱼以及几只贝类虾类,悉数养在那个尺寸也不过马桶水箱大小的水族箱里。
裂尾是那一批鱼里面的大家伙,比它同种的鱼大了半个身子。
起初,父亲对养鱼一事总是非常热衷。每次从房间出入,都能瞥见他蹲在水族箱旁或是喂食,或是换水,抑或是沉浸其中地观察的身影。关于水族的用品也在水族箱旁堆积了不少。他更是会津津乐道地为我们讲述什么所谓“养鱼的诀窍”——诸如水温啦,水的PH值啦,喂食的技巧啦——其实都是他从邻居那里学来的,却也总是滔滔不绝,而他在忙于照料鱼儿时也一丝不苟。种种迹象不禁让人感叹鱼儿们真是找到了个好去处。
水族箱里不知为何长起了绿藻,玻璃壁上斑驳的绿色显得可爱又恐怖。于是父亲决定给鱼缸来一次不同于往常的大换水。
在摆出虹吸管一类的器材之后,父亲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解起了换水时的注意事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虽然好声好气地答应了在旁边观看他那“表演”,但其实心里十分明白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操作,而之前类似的这种操作在他手里难逃“雄心勃勃,垃圾一坨”的命运。
果不其然。
清洗完内壁,放水,才刚刚放了一拳深度的水,父亲便决定把鱼先放进去再继续加水。
鱼因为突然注入的水柱而惊得(同时也被冲得)四处逃窜。正当我惊讶于父亲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异常时,那条大鱼撞到了水泵的水管头上,尾巴被湍急的水流吸了进去,身体极不自然并且徒然地摆动着。水流声盖过了水泵电机的啸声。
我没有说什么,默默伸手关掉了水泵。
父亲惊诧地看向我,我则指了指那条被吸到水管头的鱼。此时它的尾巴已经从中间五分之二的位置裂开了一条缝,并且莫名被削去了一点,正呆在鱼缸底一动不动,凭自己那三秒的记忆,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还没有缓过神来,显得很蠢。
事后,我训了父亲一顿,把这条大难不死的鱼命名为裂尾。
我觉得最好还是先收住对于它的溢美之词,毕竟我认为这种显得很蠢的生物不可能有这种抓住一切机会奋力求生的品质。
实际上,当天下午裂尾便恢复了活力,像是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多次游过水泵头,一切照常。
原本对于养鱼毫无兴趣的我也因为这只没事佬而关注起了鱼缸里的日常。
裂尾是鱼缸里的老大,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游向水面的,鱼食渐渐沉向水底的时候也总是会和别的鱼抢吃,因此鱼缸里其他所有鱼都会避开裂尾,简直就像是良好市民在躲开市井混混,场面令人嗤笑。原本想着尾巴上的上会让它丧失这个气性,事实却非如此。
没有足够的速度游来游去抢鱼食了它便一直呆在靠水面的地方,以便抢占先机。鱼食落下时更是会在近距离撞击别的鱼赶跑它们,就像是市井混混因为负了工伤从而显得痞气十足,更加招扬放肆。我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又愣是觉得非常好笑,荒唐十分。
其实裂尾并不是景观鱼中最好看的。唯一的亮点就是那条金色的腮线,可能是因为鱼食搭配不当的缘故,裂尾本来的红肤色渐渐淡去,显现出平平无奇,水产市场里的鱼种那灰白色。这种颜色和隐隐约约的红色搭在一起甚是丑陋,使得原本美化家里环境的目标无法达成,也就是说无法为我们带来什么了,所以从那时起,养鱼对全家人而言成了一种义务而非兴致。
所谓观赏鱼的兴致,承担责任的义务,呵。
二月末,父亲出差去了,养鱼相关的任务落到了家里其他人手上。
那个时期气温正渐渐变暖,第二周开始,鱼缸内便开始出现死鱼。经过排查发现是因为恒温器还处于29摄氏度的挡位,温度过高,于是把恒温器挡位调低。可是死鱼还是不断出现。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更换鱼食,滴加改善水质液还有一次又一次地大换水,直至母亲厌烦地发话“别管了”而停止对其采取任何措施,原本有数十条鱼的鱼缸里,正常活动的鱼已经屈指可数,其余贝类虾类已经死完了。有一段时期,零零散散的死鱼浮上水面,肚白朝上,鱼缸里似乎时间静止般的景象很是瘆人。
我观察到,裂尾是那几条幸存鱼之一。
父亲回来后,发现是氧气泵堵塞,导致鱼缸内供氧不足,然后训了一遍家里几个门外汉。
按理说,裂尾的体积最大,质量也最大,所以需要的氧气量也最大,在这个缺氧的一个月内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因此,事后我对它又开始额外关注起来。
看来由那小小的鱼脑以及其中微量的化学元素传递出的微弱生物电所构建的所谓“求生本能”在裂尾身上有着出人意料的体现,我不禁叹道,但仍然看不起这种生物。
无聊时,我会默默走到鱼缸前,然后快速轻轻摇动支撑着鱼缸的桌子,微小形变传递到鱼身上,有如地震般的效果,我就这样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看着鱼们一下逃窜,一下呆住的转换着,从中感到微不足道而又短暂的力量感与权威。这便是无聊的乐趣。
我认为这些小小鱼类活在世上便是最低贱最无趣最简单的生物本性的直观赤裸表达,有食物时便会不顾一切地进食,直到食物没了或者自己被撑死;有敌害了便会毫无头脑地四处逃窜,别无二念;累了就直接停在那里,呆呆地也不知是否是睡着了地休息。它们不会做拥有任何意义的娱乐,有的只是毫无目的的游荡;也不会把繁衍后代当成什么神圣的使命,产完卵受完精便不了了之,不再考虑之后的事;更不会想着逃出鱼缸的自由,满足于被圈养的衣食无忧。这是一种极为自私,极为愚笨,极为基本的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的存在。在这个就连蚂蚁也被人们称赞能够扛起于自己500倍重力的物体的世界上,景观鱼一无是处,不过恰好满足人类观景的这一闲致罢了。
啊,没错,它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因为脑子里大抵只有这样一句话: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因此,当我们全家出游一周,回来后鱼缸里浮现许多条死鱼,而发现裂尾不在其中时,我并不感到意外。裂尾又一次诠释了何为生命的本能。
裂尾成了鱼缸里唯一一条鱼。
不再有必要和别的鱼争抢食物了,裂尾终日安分地游荡起来,一次次和我对视。我似乎在漆黑的眼珠中看到了虚空一样奇怪的东西,这种感觉很快便消退了,却也让我感到一丝不适。
只有一条鱼的缘故,我越看越觉得裂尾不顺眼。父母对裂尾的顽强生命力赞叹不已。
最近,父亲又网购了十来条鱼。“很快鱼缸里又要变得原先那样生机勃勃了。”我如是想着,脑海里浮现出各种色彩斑斓的景观鱼。
买来的鱼到了,我动手把它们倒进鱼缸。
翌日醒来,我去检查新来的鱼对于鱼缸水环境的适应情况,打算如果有死鱼的话着手对水质这一块进行调整,几个月来的养鱼也让我掌握了一些杂用知识。
一截灰白色透一点红并且已经从中间五分之二的位置裂开了一条缝的鱼尾巴,连着七零八散的骨架还有不成样子的鱼头浮在水面上。
我顿感恶心,扭过头来。
那条鱼死得好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