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人的本性在于缔造丰碑。”

    一、

先生的住所在山的另一边。说来惭愧,玩弄笔墨的在下也不过是在最近才知晓。那天雨水初停,我去鸡舍把蛋给拾了,挂几条雨水来前开始腌的白菜,往兜里塞了本书,和往常一样到集市上去。

这时市上的人是否会很少?还是说大伙儿因为酒味出来活动,都已好生懒惰的罢?不过听说在T是上学的儿子说,镇上要派人过来修路,那大概是有什么新式的机械,而向来是喜好这儿的人们自然会过去围观吧。乡里人素来爱看热闹。

行走到半山腰,众水汇聚的溪流枕石而下,只是往日的那座桥不见了踪迹,空见褐黄色的呢,极不妥当的横在那里。溪水下流的拐弯那儿,竹板如排筏,半挂半悬着。在下从未见过如此场景,想必是近日的雨水大得出奇。

路自然是走不下去的。好在有那条小径。

这条小径人们原先是不太走的。密布的灌木掩盖着斑驳的石阶,然后是墨绿色的奇松林立,以及呼啸其间的怪风。这里是鼠、狼、蛇甚至虎出没的地带,相传每每有什么兴风作浪之事发生,这竹林间的阴风边会卷起箱里的几个童男童女,放到林间共野兽使用以消灾祸,老人家的所谓相传,到我们这里已经不是很信得住了,不过出于对他们的尊敬,乡人们还是对这条小径避而远之.

我挑着担子,小心翼翼,林子里到处是所谓petrichor的气味。

石径引着我翻过山头。

先生的住处映入眼帘。

那是一栋面南的屋子,篱笆和先前看到的屋子不同,大概只到腰这边。庭院虽不大,但布局上宽广宏大。从第二层的青色屋顶望去能看见苍绿十分的榕树树盖。

“好一栋气派的堂皇之屋!”我如是想着。

蓝衣服的孩童从院门里走了出来,他的耳朵很长,这是我首先注意的,然后发现的是他走起路来的样子,不是充满灵动的那种,更像是老大爷的龙钟之态。那衣服和那脸却又分明是六七岁的孩子所拥有的。我最后把这归结于生于如此堂皇之家所养成的格调。

总之这位蓝衣少年走了出来,低着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把头猛地一抬,看到了我。

(本来想对他的脸进行描述的,不要在下实在是失掉了唯独这一块记忆,请各位多多谅解)

“喂!你是去赶集的吧!”他指了指我担子里的鸡蛋,带着一种不容片刻喘息的语调。

“是的,在下正要去镇上的集市,不知公子……”

“那太好了,我要两个。”还没等我反应为什么会用公子称呼他时,他把手埋进了鸡蛋中,开始倒腾。

“能不能多买点,很少见到只买两个鸡蛋的客人呢。”他突然又看向我,仍是用刻不容缓的语调。

“我说两个,就是两个。”仍是在翻鸡蛋。

一只的青虫飞落在他的手臂上。

少年迅速把手抽出,试图把青虫甩落。

“走开!走开走开!啊!”

虫子倒是走开的,很不幸的是随着尖叫,我的鸡蛋也滚落一地。兴许是听到声音了吧,屋主人可怕的(我是这么认为的的)责令传来。“你又惹了什么祸!”

屋主人身材高大,符合很带力量的语调,不符合一尘不染、光亮十分的装束。

“抱歉,小孩子不懂事,尽是闯祸。给您添麻烦了。“

屋主人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鸡蛋。

“我来帮你吧。”于是弯腰去捡。

“不必,在下自己来就可以了。”我也弯腰下去。

一本书从我的袖袋里抖落下来。

“回家去。”屋主捡完鸡蛋,呵斥道。少年跑开了。

屋主顺手把我掉的书递给了我。

“写的怎么样?”

“您是说这本《降华阁呓语》吗?在下当初看儿子忘记把这本书拿走了就去过来看,最初几页不是很入目,我还想着‘什么玩意’但还是继续看了下去,”我喘了口气,惊讶于自己突然如此富有激情地在说话“您别说,这里面的道理看起来是无赖玩意,但又总是说不倒这个作者,有时还让你觉得,欸,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屋主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觉得还不错?”

可能他只是随口一问吧,但我确实认真地回答了。

“是的,在下随身带着,就是为了闲下来的时候能搞清楚到底讲了什么。”

我对自己的回答相当满意,以至于没有发觉这一问一答地奇怪之处。

“看来我写得出好作品嘛。”

我翻开扉页,发现那张照片上先生的样子和屋主并无二样,只是比起眼前多了点,唔,姑且说是“文艺风范”吧。

我找不出话来。

这便算是认识了先生。

流(experimental)

这是1776 1064 7703给我的,最后的,永远的遗物

Y:  “果然没有希望了。”

   BG:“一直如此,希望不过感性之物,理论上来讲只有‘0’与‘1’。”

     “于是希望便是介于‘0’与‘1’之间的存在。”

     “拗不过你。

       ”有人说除了最基本的温饱之外,人还需要希望赖以生存,可为什么我在失掉希望后还能苟活着呢?“

        ”要么你不能算是‘人’,要么就是你现在的状态不能成为活着。”

      “你好过分欸……可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接受这样的批判。”

     “谁又知道些什么呢?谁不是生存在混沌中挣扎着,抓住虚无,然后内心假定那就是救命稻草,在自我欺骗与迷幻中走向灭亡。”

      “生活在梦里,就像……果然只有在梦里才能拥有……一种不能称为愉快的欣喜之情……是的,梦幻,扭曲了一切法则与认知的为所欲为的国度,在那里,一切都像是披上了雪银色的月光……”

        ”不可能一直处于梦中,醒醒,你需要生活。“

        ”那就让我一直生活在梦里,永远不醒来!“

        ”可悲,受困于自制的茧中,却没有破茧而出的动力与勇气。“

        “……”

        “……”

“好冷。“

”就算是正午也觉得冷吗?“

”嗯。“

”下去吃点什么吧。“

”你稍微扶一下我……“

”还以为你腿的旧伤好了呢,小心点。“

”我一直在想,这里似乎一成不变总是这样单调的白墙,多年以来一直如此,反倒是本应视为污垢的脚印成了装饰,真是……“

”有点儿讽刺?“

”有点令人欣慰与安心……就是我希望印子的颜色不要这么单调罢了。“

”颜色多了,不会觉得混杂吗?“

”不会啊,只有太单调才会觉得不合适。这样一类东西,不论被染上了多少种不同的颜色都不会有关系,正是颜色的混杂才能凸显出它的美好,才能成就它。如果可以,真希望能自由地给它上色……呀!这里有个转角,小心!“

”抱歉!刚刚在脑中构画色彩斑斓的墙……的确不错啊。只是他们大概永远不会同意吧。“

”’大概‘,也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

”……“

”这里我能自己走了,谢谢。“

”……“

Y:”c套餐,谢谢。“

BG:”a套餐,谢谢。“

”阳光房?“

”阳光房。“

”你还是不肯吃肉啊。”

“有问题?”

“到底是为什么?宗教?信仰?“

”你知道的,我是无神论者,我也不会对那些猪牛羊心存怜悯。“

”所以?“

”单纯是因为肉过于油腻,相比于蔬菜的清爽令我感到不适。”

“你说了算。”

“说到宗教,你现在还是一名自由宗教主义者,对吧?”

“你又要来‘传教’?”

“你怎么把筷子放下来了?……也罢,我的‘传教’你爱听不听。但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而非这客观的‘教义’,请你再听几句吧。”

“……”

“宗教毕竟是为了团结人心而来,在远古时期,为了消除对未知的恐惧,人们拥有自己的图腾,为每一次‘神灵带给他们的胜利’而欣喜,于是士气被鼓舞,人心团结起来,氏族得以扩大,繁荣,一步步战胜恐惧。诚然,人类的发展中,宗教功不可没。可是后来呢?宗教成了分裂人心的工具,人们只因脑子里拥有不同的所谓‘信仰’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坚信着的幻象与谎言而自相残杀,忘恩负义,中世纪如此,现在亦是如此。说到底,神与宗教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具象化的幻觉与谎言罢了,如今这样谎言能带给我们的好处已尽,坏处显现,放弃他们才是文明与理性的体现。”

“你说的事实一点儿不错,但你忽视了很多点。”

“料到你会这么说。”

“宗教也许真的是为了团结人心而来,但它的目标不止于此。对于我,我能在宗教中得到一丝救赎。”

“救赎?……有趣。‘

”宗教给了我……意义,也就是说……”

“打住,你是说你活下来的意义是宗教给予的?在信仰宗教前生活没有意义?”

“可以这样理解。”

“那么,你信仰宗教的原因只能是你太过于懦弱了,连自己活下来的意义都丧失了,不信任自己,转而去相信谎言,还是要劝劝你……”

“我的确不能确定信仰的真实与否,但至少让懦弱的我有个依靠吧,这又有什么错呢?”

BG:“…….”

Y:“反问你一句,没有宗教,你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努力地感受世间万物。”

“就算是不美好的……”

“也要去体验,去感受。”

“诶?”

“我认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充实我的世界。”

“具体一点。”

“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的感官麻木,不再清醒,只有不断变换着的外界事物才能让我感受到些什么,让我得知……我还活着。”

“也就是说,你认为或者是因为清醒的精神状态?”

“以及能够维持清醒的自由。”

“嘛,至少我们在热爱生命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大起大落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啊,想想看:极端的沉沦,极端的欢乐,极端的扭曲,极端的苦素与平淡。我正是为了这些感觉而活,生命也不过是由这些感觉堆砌起来的,而我热爱生命。”

“作为一名唯心主义者,说出这些话也倒挺符合你的身份。”

“我吃完了。”

“不用等我,你先上去好了。”

“……”

Y:“《退步主义者》,让我猜猜,作者是太宰……”

“不,是坂口安吾。”

“我一直以为你是太宰治铁粉。”

“那么你一直以来都错了,同是无赖派,那家伙却主要是酒鬼,懦夫。”

“安吾也差不了多少哦。”

“我并没有否定身为MC(与故事本身无关的编者注:即”我的喜剧演员“,出自太宰治《斜阳》)时的太宰,但太宰治只有身为MC时才是真正的太宰,一个温柔到不行的人,其余时间一直处于宿醉的狂乱状态,看看他临终前写的东西吧。”

“《goodbye》也还好,其他的‘晚年’作品……考虑到那个时候莫名其妙的‘心中’(编者注:即殉情)……确实。但坂口也说过他之所以癫狂是因为自己的作品过于健全……”

“就像我。”

“哪里?你不算癫狂啦……只是性格过于多变,罢了。”

“哼。”

“你的作品倒是真的很不错。”

“哼。”

“你还是不喜欢别人这样夸你啊。”

“不喜欢太直白的夸奖,毕竟这样的夸奖多半是虚伪的,我scribble的东西没那么好。”

“我是认真的。”

“……谢谢。”

BG:“今天留校?”

Y:”有点不想那么早回去,和家里人说过了。“

”……了解。“

最后一个圣诞,也过去了呢。“

”会不会,不是’最后‘呢?“

”我不知道。“

”……也对,什么都没办法知道。“

”虽然你我都祈求这并非最后,但我面对这个问题的确只能理性回答’我不知道。‘世上本无完全确定之物,所有的事物都在相互否定着——就连过去的事也不能成为定数,因此,世界上所有问题的回答都应是’我不知道‘”

“除了现在,此时此刻。”

“这也是为什么此刻永远是最美妙的。”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气温,合适的日期,合适的风,合适的……人。“

”还可以为之感到幸运的是,对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由谁来打破这一切?‘这个问题的答案,回答仍然是’我不知道‘“

”……“

”’我不知道‘,令人安心十分,仿佛鼹鼠钻入自己温暖地洞般的四个字。“

”很符合你的作风……吧。“

BG:“说到作风,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Y:“我给人的感觉的确如此吧,不是很会贸然加入别的群体的别的话题,却总是会在自己那个小群体里畅所欲言,滔滔不绝。”

“领教过了,你口中那种贸然加入别的群体的别的话题那种人指的是我吧。”

“嘿嘿,可能哦。”

“说实话我认为我这一点特性很招人厌,什么方面好像都懂一点,但是深挖下去就没什么内涵,充其量只不过是在同样不是很了解的人面前侃大哈罢了。所谓Mr.know’it’all。”

“同样是什么都懂一点,貌似有点过了就不是博学或者versatile了,而是贬义的万事通know‘it’all,我懂。但我认为这也是你的社交圈广泛的缘故,你似乎和什么人都聊得来,不像我……”

“毕竟,你只会对自己认可的人敞开心扉啊。”

“你不也是……”

“只会想要见到想见的人,对于不想见的人一点联系也不希望产生,大概就是这样。却也总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怎么去界定‘保护自己’?”

“如果避开见到的人会勾起自己一些不美好的回忆,如果避免交往的人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如果不希望产生联系的人会在一产生联系后对你造成困扰,那么,避开了就是在保护自己。”

“真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啊……”

“不,是聪明.”

“为什么?”

“我做不到不去见不想见的人,或者说一部分的我竭力告诉自己如果去见了那个人后会造成的无可逆转的伤害,而剩下的我却强硬地主导我去见那个人。明明知道了积攒而来赖以生存的希望会在那一刻崩坏,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会继续困扰到那个人,却还是愚钝地想要去见到那个人。也许我就是这样自私自利。”

“如果有这样的人烦我的话,我的确会火冒三丈,觉得厌烦……但,兴许我还会关注着那个人,关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确认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存在。”

“这样说,我姑且还是继续愚钝下去好了……”

“9.8……关于死,你是怎么看的。”

“怎么突然提这种话题?”

“想到了就说嘛。”

“……那又怎么界定‘生’呢?”

“让我听听你的解释。”

“我先前提到了人的世界是由知觉形成的,不,姑且说人的世界就是人的知觉全部:五官对应的五种知觉,再加上思想和记忆。但是感官,知觉,意识这类东西毕竟和人体的最高中枢‘脑’的联系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于是人们界定了一种连接感官意识与物质的大脑的东西——感受质‘qualia’,人们就是因为有感受质才能感受到一切,也就是所谓活着。如果没有这种东西,那么我们拥有再多的感官,再健全聪明的大脑也无济于事。也就是说,我认为如果失掉了qualia,那么当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的人,就能界定为死亡。”

“好冷峻哦。你不会相信任何形式的死后世界吧。”

“死后?那不是人们的感知范围。”

“如果硬要你想象死亡的话……”

“就当是睡大觉。”

“哈哈哈哈,面对这种事你也有幽默感啊。”

“……平心而论,我很怕。”

“欸?”

“我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无所谓,但想到不能再见到的人和物,多少会有一点伤感。”

“……”

“嘛。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怕痛啦,哈哈。”

“你刚刚把我拉进悲伤的氛围中欸!”

“毕竟这么悲观不太像是我的风格,或者至少说是不是我想要表现出来的风格。”

“……最后,还有一点事想要问你。”

“嗯?说吧。”

“你也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吧。”

“是绝对不会被祝福的那种呢。”

“对,其实我觉得把我们称呼为’我们‘都略显怪异。”

“所以,我不是很想打破现在的关系,不想失去身边的你。”

“但你也知道,一旦有我在身边,自己很有可能会从此一蹶不振,停歇不前。”

“我毕竟是在为一个徒劳飘渺的目标努力着,身边的你是飘渺的具象化。”

“我也就成了你存在的意义。”

最重要的意义。”

“这其实是在残害着你啊。”

“我不管。”

“……呐,你知道吗,人在掉落的时候重力加速度是9.8m/s²哦。”

“各个地区的重力加速度不一样吧,这只是个平均值……等等,你在干什么?停下!”

“不要走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身子往前倾倒下去了。”

“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这样下去,遭殃的只有你一个人。”

“那你……”

“你再清楚不过了,我不过是你心里捏造的幻影,连你的第二人格都算不上,不管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再怎么样,也终究是幻觉罢了。还是早点结束这一切吧,我这样子做的话,其实事后对你就无所谓了。”

“可我相信这幻觉。”

“……”

“说什么无所谓,你的死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所有与你有关联的人,还有连同着我对你的所有回忆,所有我在你身上倾注的感情….所有的所有,也将与你而逝去。”

“……可是,如果我就此离去,这些东西也就与我并无关联了,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这是为了你好,其实。”

“与其让你在我的意识里离去,我更愿意承受灾祸。”

“……真是,感性到无可救药的混蛋呢。”

“我相信‘你’还有你是不会这样做的……我需要你。”

“……那么,请多指教。”

北风礼赞

献给X卿,春节快乐

我站在巷口,低垂的天幕压抑我的心境;我望着明灭可见的灯光,冷光穿透了我的思绪;潮水般的喧闹已退下,匆匆晚归的行人是滩上浮现的贝壳。

我已疲惫不堪,饱经忧患。被不可名状的潮汐淹没的我已无法战斗。

风,为沉寂的街巷注入活力,青石的小巷透明起来。我开始面着北风飞奔。

这里的北风不太冷,夹带着南国的山和海的味道,不像是吹过而更像是陌生人那样有意无意地擦过你的肩头,赶路去了,似乎可以听见他嘴里的碎碎念。

脚下已是漆黑的柏油路,突兀地接在青石的巷后面。喘息声,脚步声,野猫的咕噜声成了清凉的鸡尾酒,我用北风送服,于是加快了速度。

路的尽头是能看到海的一角的一座小山,我在一户人家的侧门站定,这里的北风成了穿堂风,有些神经质地轻轻推搡我。

我感到恍惚,是自己的魂魄在和我捉迷藏吧。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为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知觉感到惊奇。我现在——打个比方——正如壁虎那截断了的尾巴,无规则,无意识,丑陋地扭动着一样,你可以认为我死了,于是这满天的星汉成了我的棺木盖。

如果可以,那么这个给我盖上棺木盖的人大概是Iris。Iris比我大一岁半,住在我面前的这栋房子。此时的她在三楼挑灯夜读,灯光在她的短发上跳跃。

我路过她家的院子,越过不算高的小坡。这里是仍挂着春节灯笼的广场,马上就要在灯笼下挂灯谜准备元宵了。我忆起儿时在这里嬉闹的情形:这里似乎永远都是红光通宵,人影如梭,喇叭里总是播放着低音质的春节歌曲,那位被称为“村长”的中年人总站在台上用土话说着些什么。儿时的我对这种复杂而奇怪的语言不甚了解,只能听出碎布般无用的片段:“今天……我们……”我曾把解出来的灯谜案底写在纸的背面,低着头把纸交给中年男子,随后跑开。

我呆立在灯笼之下,处于红的海洋中。我白色的夹克被染上了红。Iris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北风让灯笼以奇怪的角度摇动。

我感受到一丝不属于北风的微风,听到若隐若现的嗒嗒声,Iris在我右手边站定:“你大概来找过我了。”

“打扰了,我看见你在读书就没敢叫住你。”

“吃吗?”Iris拿出一版巧克力,我掰下来一块。巧克力的可可脂是75%,Iris说她吃其他可可脂的都会吐。我在巧克力中吃出了冬天。

Iris在我眼中是特殊的存在。她四岁而孤,其先父与我家交往甚密,自然成了我儿时的玩伴,关系几乎到了姐弟的层面。我到城里读书后,两人还是不断通过各种手段保持联系。我这次回到故乡的休养,也是她在火车站接的我。Iris这几年大概像我一样活着:从未有过真正的希望,也从未体验真正的绝望,在妄想和自我退却间徘徊。

“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没有,大概是因为我也很奇怪。”Iris笑了笑,把巧克力放进随身的红色斜挎包里,这个包是我在城里寄给她的。

我们离开广场,Iris自说自话地把我领向海滨路。北风带来了空旷透明的海。

“Iris,我是认真的。我的奇怪之处便在于变化无常,自我矛盾。平日里我总是用沉默来伪装自己,面对周遭的事物不苟言笑,自以为这样就可以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因此麻醉了自己,助长了自己心中那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性情。因为我本是个俗人,却又如瓦砾像伪装成美玉一般,白费力气地刻苦琢磨,却又希望被我不屑的那群人重视,不达目的便陷入无可名状的悲哀……我的矛盾正是自讨苦吃,却又只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算没了这样的日子,不如从旁人言语的描述中找找自己?至少从我的吧。”Iris似乎在压抑住斥责我的冲动。

“我与你不同,”我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前行的道路没有灯光照耀,因此,总是在通往我那所谓希望的道路边陲丢失了回家的地图。你虽然没有很强的目的性,但能在少些苦痛的跌跌撞撞中摸索出一条不能算是路的方向。旁人的言语正如那贸然出现的强光,只会迷我的眼,让我失掉方向……”

Iris拿出她那医疗工作者的气魄,半开玩笑的狠狠怕拍了下我的背。我被吓了一跳,看来她帮她母亲经营小诊所那么多年不是白帮的。她又态度一转,似乎有点赔不是:“太响了,现在人们都在睡呢。”海边的几户人家窗口仅传来夜灯的孤寂暖光,北风是人们最好的安眠剂,就算是我,也被迎面的北风吹得倦意顿生。

右手边突然多了几级通向一个小坡的石阶,我认得这里。两人几乎同时走上了石阶。由几根仿古的路灯传出的光突兀地混进了纯净的月光。

引入眼帘的是一个下沉的平台,边沿是被修得出奇平滑的铁皮,只有几处铁锈透露出这处地点年代久远。平台的中心是一台口径大得出奇的战争机械,却被保养得出奇良好,与周围平台不同,此炮定是有专人管理。毕竟,这里曾在几多年代的那场战争中发挥过作用。Iris和我都知道这个故事。我方的将领是我的某位祖先,因为是海防战,那位祖先所做的便是在沿海一带指挥这些炮台防守,却也因此留下了赫赫战功。此时皓月千里的海面下,一定埋葬着敌人的灵魂和那几片厚厚的铁板吧。可能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罢,我和Iris都痛恨战争,痛恨大人们谈起那场胜仗时的高傲自大。不过由于遍地都是这样子的战争遗迹,这里也能够发展起盈利甚丰的旅游业。

“呐,”Iris靠在铁皮边沿上,“那些至今留在海底的灵魂一定很可怜吧。”她的半个身子倾向海面,自然却又僵硬。

“那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发动不义的战争,当然我们在打胜仗后摆着一副居功自傲的姿态,沉浸在了鲜花与荣光之中,同样令人厌恶至极。”我双手插在裤袋里,盯着大炮的装膛装置,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我明白,但只是从人的角度来讲,被困在深海中那么多年未得安葬,他们一定很孤独吧……”Iris凝视着北风吹拂着的海。波浪似乎按捺不住蕴藏其中的巨大能量,在北风的怂恿下亢奋起来。

Iris的话很是古怪,我没有回答,继续研究起眼前灰黑色的巨兽。兽的巨口夸张地伸向海面,几根包豪斯风格毫无美感可言的铁柱奴隶一般支起炮口。这是一只有啤酒肚的兽,炮管的后半截毫无精力地耸拉着,装膛口上刻着几行细小的古文字,像是只只被人拍死的蚊子黏在上面一般。不知哪位大家曾经说过完全不考虑美感而纯粹是为了其目的而建造的器物反而有出人意料的美。仔细观察着这头巨兽,我找不出任何支持这一论点的论据,有的只是格格不入的丑。

我有些烦躁,转头看向Iris,北风令她的短发小心翼翼地舞动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印象中的她始终如此。

我招呼Iris离开。Iris突然充满活力地转过身来:“我们走吧。”随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再次在我身前领路。我们迎着北风前行。

“你的病……这几天怎么样?”Iris关心起我来。

“没什么大的改观,”我低着头走路,端详起公路旁的野花野草,“医生说我‘需要呆在热闹一点的地方锻炼心境,不要闭塞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特意把我从疗养院里请到了我的家族大宅中,还把我在疗养院里的床位取消了,以防哪一天我自说自话又住回去。结果当然适得其反。”

来讲讲我的病吧。虽然我的病已经到了需要疗养的地步,但我仍不清楚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疾病,只能从那些天书般的处方单上看出一两种我认识的治疗心脏疾病的中西药。我的病给我最为直接的感受便是不定时的几下剧痛,像是行将穿透了一般刺在我的胸口,在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的感官是麻木的,头脑一片空白,简直短路了一般,随着胸口的一颤(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一颤,毕竟我的感官是麻木的),“电路”又自我修复起来。医生说这是因为我成天压抑自己的心境所致。我半信半疑。

“这几天没怎么去你家……那里怎么样了?”Iris随口问道。

“老样子,死气沉沉。虽然房子正面朝南,采光很好,但这个家没有半点可以让我联想起生命和希望。上下楼时会有几个老头慢腾腾地盯着你;吃饭时会有几个叫不上名字的中年人盯着你;就连在低头看书时也能感受到几个小孩打量你的目光……这个屋子散发着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在这种环境下我的病怎么可能治得好?”

“所以你才要多出来走走嘛。“Iris转过身来,倒着走了一段,露出隐约深邃的微笑,月光增添了微笑的光彩,我却从中感受到了往日从未出现的叹息。

海滨路的尽头是一个环岛。

“你看那里!”Iris指着环岛中间的小塔楼,此时的塔楼也受春节的影响,边沿被贴上了金色的灯带,在静寂的环境中很是耀眼,如同小小八音盒上的金色舞女,只不过不会团团转罢了。小塔楼上是一个亭子,亭子的保养情况不佳:青石的瓦片斑斑驳驳,翘起的亭角上的雕花已被磨平,朱红的柱子上缠绕着的苍龙也几乎不可分辨。

Iris不知怎么,玩性大发,牵起我的手,快步走上塔楼。

亭子的中间是由石兽驮着的一块石碑。

“还记得吗,你我小时候经常跑到这里玩,连同C,L,J他们。”Iris试图唤起我的回忆“你总会装模做样给我们讲解上面的古文,当然后面我们都得知你讲解的多数是错的。你还总是跟他们几个人在这里玩‘戍边’的游戏,然后我莫名奇妙成了怨妇……”她隐隐发笑。

是吗?

 “直到有一天,你硬是要其在这只石兽脖子上,我在旁边提醒你这是文物,不要把它损坏了,你硬是不听…..”Iris迟疑了一下,”大人们来了,把你从上面拽了下来,教训了你一顿,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你家那位大将军的述功碑……不记得了吗?

我有过这样的童年吗?为何我的记忆突然模糊了?这些对我而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北风开始轻啸,少有的轻啸。

“应该有吧。”我这样回答她。

Iris察觉出了我话里的异样,思索了一会儿,转移话题:“我有点饿了,你去帮我买个鱼子酱三明治吧。“他指了指旁边的便利店。

搞什么,自己包里不是还有巧克力吗。

但,此时还在竭力回想起是否有此般场景的我无暇理会Iris的无厘头,于深沉的恍惚中走向了便利店。

店里不见店员,想必是夜深人静的缘故也没有多少顾客。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冷柜面前,面对着琳琅满目的三明治发起呆来。

在这次夜间“暴走“之后,我愈发不敢相信自己,更加迷茫了。除了对Iris感到莫名奇妙之外,也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我真的把这些美好的时光都忘却了?抑或是Iris记错了,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日光灯管的灯光乏味地照着我,冷柜的冷气似乎要将我冻结,墙角的广角镜反射着丑陋的我的影像。

有些奇怪。

……

终于找到了鱼子酱三明治,我走到柜台,仍是不见店员,我于是享受了一下新时代的便利,用手机自助结账。我推开店门。

店员睁着朦胧的睡眼,从员工房间里出来,无精打采的向我挥了挥手。

“哟,走好。“

Iris站在门外的不远处,倚着向海的栅栏。月光下彻,浮光跃金,犬牙差互的海岸线,宛如梦般盘旋着。

“呀,蛮快的嘛。“Iris接过三明治,”怎么是冷的?“

Iris明明没有加热三明治的习惯。

“抱歉咯。”

Iris把三明治收进红色包里:“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说,我们的”塞翁失马“和西方的”上帝为你关门又帮你开窗“是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吧。”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迎着北风前行。

“人生,毕竟还是太辛苦了。当然这层辛苦是在于我们永远都在自己孤僻的小径上渴求他人关注的目光,为什么我们一直不被允许在康庄大道上前行呢?”Iris小声说道。

“别想了,那样不便泯然众人了吗,谁会注意到你?此般的顺遂人生是不被世人认可的。”

“你跟我讲过,没有人过着顺遂的人生……”

“所以每个人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的确。“

“可是,我始终相信在某个地方,肯定没有别人,就算有,别人也不会忙于注视对方……只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罢了。”

“乌托邦吗?”

“不是哦,比乌托邦更好。”

“哎,这次散步真是久违了,Iris。”

“你不这样说我差点忘记这不是第一次了。”

 “你也记不清了吧。果然只有无聊如我才会记得这种事。“

“光顾着说话我都忘了吃三明治了。”Iris试着拆开包装,“诶,这种要怎么拆的来着?”她突然把双手支在栅栏上。

啪。

三明治连同拆了一半的包装掉在了栅栏外的细小平台。

“呀!”Iris探出身子,伸手去捡。

“危险!别这样做!让它去吧!“

骤起的北风犹如病兽,咬断了这句话与Iris的连系。

我离Iris大约十米,于是快步跑过去。

就在我的手够着她的前一秒,“短路“,感官麻木,我动弹不得,心像是被剜了一般,呵,真不是时候。

Iris像是白色的箭矢一般,面对强大的北风失了动力,欣欣然堕了下去。

这便是我在“短路“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

“疼,好疼“

翌日,我在白色沙滩上醒来,浑身疼痛,日光迷我的眼。

我收拾收拾我红色斜挎包里掉出来的东西,像是75%的巧克力,看了一眼旁边半开着的鱼子酱三明治,理了理自己的白色夹克(它已经被刮破了一点),捂着胸口挣扎着爬了起来,恼羞成怒。

“怎么,我昨晚干了那种事?”

“战争,顺遂人生,自杀什么的都令人讨厌,哼!“

我顺着北风踏上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