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X卿,春节快乐
我站在巷口,低垂的天幕压抑我的心境;我望着明灭可见的灯光,冷光穿透了我的思绪;潮水般的喧闹已退下,匆匆晚归的行人是滩上浮现的贝壳。
我已疲惫不堪,饱经忧患。被不可名状的潮汐淹没的我已无法战斗。
风,为沉寂的街巷注入活力,青石的小巷透明起来。我开始面着北风飞奔。
这里的北风不太冷,夹带着南国的山和海的味道,不像是吹过而更像是陌生人那样有意无意地擦过你的肩头,赶路去了,似乎可以听见他嘴里的碎碎念。
脚下已是漆黑的柏油路,突兀地接在青石的巷后面。喘息声,脚步声,野猫的咕噜声成了清凉的鸡尾酒,我用北风送服,于是加快了速度。
路的尽头是能看到海的一角的一座小山,我在一户人家的侧门站定,这里的北风成了穿堂风,有些神经质地轻轻推搡我。
我感到恍惚,是自己的魂魄在和我捉迷藏吧。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甚至为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知觉感到惊奇。我现在——打个比方——正如壁虎那截断了的尾巴,无规则,无意识,丑陋地扭动着一样,你可以认为我死了,于是这满天的星汉成了我的棺木盖。
如果可以,那么这个给我盖上棺木盖的人大概是Iris。Iris比我大一岁半,住在我面前的这栋房子。此时的她在三楼挑灯夜读,灯光在她的短发上跳跃。
我路过她家的院子,越过不算高的小坡。这里是仍挂着春节灯笼的广场,马上就要在灯笼下挂灯谜准备元宵了。我忆起儿时在这里嬉闹的情形:这里似乎永远都是红光通宵,人影如梭,喇叭里总是播放着低音质的春节歌曲,那位被称为“村长”的中年人总站在台上用土话说着些什么。儿时的我对这种复杂而奇怪的语言不甚了解,只能听出碎布般无用的片段:“今天……我们……”我曾把解出来的灯谜案底写在纸的背面,低着头把纸交给中年男子,随后跑开。
我呆立在灯笼之下,处于红的海洋中。我白色的夹克被染上了红。Iris最喜欢的颜色是红色。北风让灯笼以奇怪的角度摇动。
我感受到一丝不属于北风的微风,听到若隐若现的嗒嗒声,Iris在我右手边站定:“你大概来找过我了。”
“打扰了,我看见你在读书就没敢叫住你。”
“吃吗?”Iris拿出一版巧克力,我掰下来一块。巧克力的可可脂是75%,Iris说她吃其他可可脂的都会吐。我在巧克力中吃出了冬天。
Iris在我眼中是特殊的存在。她四岁而孤,其先父与我家交往甚密,自然成了我儿时的玩伴,关系几乎到了姐弟的层面。我到城里读书后,两人还是不断通过各种手段保持联系。我这次回到故乡的休养,也是她在火车站接的我。Iris这几年大概像我一样活着:从未有过真正的希望,也从未体验真正的绝望,在妄想和自我退却间徘徊。
“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没有,大概是因为我也很奇怪。”Iris笑了笑,把巧克力放进随身的红色斜挎包里,这个包是我在城里寄给她的。
我们离开广场,Iris自说自话地把我领向海滨路。北风带来了空旷透明的海。
“Iris,我是认真的。我的奇怪之处便在于变化无常,自我矛盾。平日里我总是用沉默来伪装自己,面对周遭的事物不苟言笑,自以为这样就可以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因此麻醉了自己,助长了自己心中那难以抑制的野兽般的性情。因为我本是个俗人,却又如瓦砾像伪装成美玉一般,白费力气地刻苦琢磨,却又希望被我不屑的那群人重视,不达目的便陷入无可名状的悲哀……我的矛盾正是自讨苦吃,却又只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算没了这样的日子,不如从旁人言语的描述中找找自己?至少从我的吧。”Iris似乎在压抑住斥责我的冲动。
“我与你不同,”我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我前行的道路没有灯光照耀,因此,总是在通往我那所谓希望的道路边陲丢失了回家的地图。你虽然没有很强的目的性,但能在少些苦痛的跌跌撞撞中摸索出一条不能算是路的方向。旁人的言语正如那贸然出现的强光,只会迷我的眼,让我失掉方向……”
Iris拿出她那医疗工作者的气魄,半开玩笑的狠狠怕拍了下我的背。我被吓了一跳,看来她帮她母亲经营小诊所那么多年不是白帮的。她又态度一转,似乎有点赔不是:“太响了,现在人们都在睡呢。”海边的几户人家窗口仅传来夜灯的孤寂暖光,北风是人们最好的安眠剂,就算是我,也被迎面的北风吹得倦意顿生。
右手边突然多了几级通向一个小坡的石阶,我认得这里。两人几乎同时走上了石阶。由几根仿古的路灯传出的光突兀地混进了纯净的月光。
引入眼帘的是一个下沉的平台,边沿是被修得出奇平滑的铁皮,只有几处铁锈透露出这处地点年代久远。平台的中心是一台口径大得出奇的战争机械,却被保养得出奇良好,与周围平台不同,此炮定是有专人管理。毕竟,这里曾在几多年代的那场战争中发挥过作用。Iris和我都知道这个故事。我方的将领是我的某位祖先,因为是海防战,那位祖先所做的便是在沿海一带指挥这些炮台防守,却也因此留下了赫赫战功。此时皓月千里的海面下,一定埋葬着敌人的灵魂和那几片厚厚的铁板吧。可能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罢,我和Iris都痛恨战争,痛恨大人们谈起那场胜仗时的高傲自大。不过由于遍地都是这样子的战争遗迹,这里也能够发展起盈利甚丰的旅游业。
“呐,”Iris靠在铁皮边沿上,“那些至今留在海底的灵魂一定很可怜吧。”她的半个身子倾向海面,自然却又僵硬。
“那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发动不义的战争,当然我们在打胜仗后摆着一副居功自傲的姿态,沉浸在了鲜花与荣光之中,同样令人厌恶至极。”我双手插在裤袋里,盯着大炮的装膛装置,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我明白,但只是从人的角度来讲,被困在深海中那么多年未得安葬,他们一定很孤独吧……”Iris凝视着北风吹拂着的海。波浪似乎按捺不住蕴藏其中的巨大能量,在北风的怂恿下亢奋起来。
Iris的话很是古怪,我没有回答,继续研究起眼前灰黑色的巨兽。兽的巨口夸张地伸向海面,几根包豪斯风格毫无美感可言的铁柱奴隶一般支起炮口。这是一只有啤酒肚的兽,炮管的后半截毫无精力地耸拉着,装膛口上刻着几行细小的古文字,像是只只被人拍死的蚊子黏在上面一般。不知哪位大家曾经说过完全不考虑美感而纯粹是为了其目的而建造的器物反而有出人意料的美。仔细观察着这头巨兽,我找不出任何支持这一论点的论据,有的只是格格不入的丑。
我有些烦躁,转头看向Iris,北风令她的短发小心翼翼地舞动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印象中的她始终如此。
我招呼Iris离开。Iris突然充满活力地转过身来:“我们走吧。”随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再次在我身前领路。我们迎着北风前行。
“你的病……这几天怎么样?”Iris关心起我来。
“没什么大的改观,”我低着头走路,端详起公路旁的野花野草,“医生说我‘需要呆在热闹一点的地方锻炼心境,不要闭塞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特意把我从疗养院里请到了我的家族大宅中,还把我在疗养院里的床位取消了,以防哪一天我自说自话又住回去。结果当然适得其反。”
来讲讲我的病吧。虽然我的病已经到了需要疗养的地步,但我仍不清楚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疾病,只能从那些天书般的处方单上看出一两种我认识的治疗心脏疾病的中西药。我的病给我最为直接的感受便是不定时的几下剧痛,像是行将穿透了一般刺在我的胸口,在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的感官是麻木的,头脑一片空白,简直短路了一般,随着胸口的一颤(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一颤,毕竟我的感官是麻木的),“电路”又自我修复起来。医生说这是因为我成天压抑自己的心境所致。我半信半疑。
“这几天没怎么去你家……那里怎么样了?”Iris随口问道。
“老样子,死气沉沉。虽然房子正面朝南,采光很好,但这个家没有半点可以让我联想起生命和希望。上下楼时会有几个老头慢腾腾地盯着你;吃饭时会有几个叫不上名字的中年人盯着你;就连在低头看书时也能感受到几个小孩打量你的目光……这个屋子散发着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在这种环境下我的病怎么可能治得好?”
“所以你才要多出来走走嘛。“Iris转过身来,倒着走了一段,露出隐约深邃的微笑,月光增添了微笑的光彩,我却从中感受到了往日从未出现的叹息。
海滨路的尽头是一个环岛。
“你看那里!”Iris指着环岛中间的小塔楼,此时的塔楼也受春节的影响,边沿被贴上了金色的灯带,在静寂的环境中很是耀眼,如同小小八音盒上的金色舞女,只不过不会团团转罢了。小塔楼上是一个亭子,亭子的保养情况不佳:青石的瓦片斑斑驳驳,翘起的亭角上的雕花已被磨平,朱红的柱子上缠绕着的苍龙也几乎不可分辨。
Iris不知怎么,玩性大发,牵起我的手,快步走上塔楼。
亭子的中间是由石兽驮着的一块石碑。
“还记得吗,你我小时候经常跑到这里玩,连同C,L,J他们。”Iris试图唤起我的回忆“你总会装模做样给我们讲解上面的古文,当然后面我们都得知你讲解的多数是错的。你还总是跟他们几个人在这里玩‘戍边’的游戏,然后我莫名奇妙成了怨妇……”她隐隐发笑。
是吗?
“直到有一天,你硬是要其在这只石兽脖子上,我在旁边提醒你这是文物,不要把它损坏了,你硬是不听…..”Iris迟疑了一下,”大人们来了,把你从上面拽了下来,教训了你一顿,我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你家那位大将军的述功碑……不记得了吗?
我有过这样的童年吗?为何我的记忆突然模糊了?这些对我而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北风开始轻啸,少有的轻啸。
“应该有吧。”我这样回答她。
Iris察觉出了我话里的异样,思索了一会儿,转移话题:“我有点饿了,你去帮我买个鱼子酱三明治吧。“他指了指旁边的便利店。
搞什么,自己包里不是还有巧克力吗。
但,此时还在竭力回想起是否有此般场景的我无暇理会Iris的无厘头,于深沉的恍惚中走向了便利店。
店里不见店员,想必是夜深人静的缘故也没有多少顾客。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冷柜面前,面对着琳琅满目的三明治发起呆来。
在这次夜间“暴走“之后,我愈发不敢相信自己,更加迷茫了。除了对Iris感到莫名奇妙之外,也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我真的把这些美好的时光都忘却了?抑或是Iris记错了,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日光灯管的灯光乏味地照着我,冷柜的冷气似乎要将我冻结,墙角的广角镜反射着丑陋的我的影像。
有些奇怪。
……
终于找到了鱼子酱三明治,我走到柜台,仍是不见店员,我于是享受了一下新时代的便利,用手机自助结账。我推开店门。
店员睁着朦胧的睡眼,从员工房间里出来,无精打采的向我挥了挥手。
“哟,走好。“
Iris站在门外的不远处,倚着向海的栅栏。月光下彻,浮光跃金,犬牙差互的海岸线,宛如梦般盘旋着。
“呀,蛮快的嘛。“Iris接过三明治,”怎么是冷的?“
Iris明明没有加热三明治的习惯。
“抱歉咯。”
Iris把三明治收进红色包里:“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说,我们的”塞翁失马“和西方的”上帝为你关门又帮你开窗“是一个道理?”
“一个道理吧。”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迎着北风前行。
“人生,毕竟还是太辛苦了。当然这层辛苦是在于我们永远都在自己孤僻的小径上渴求他人关注的目光,为什么我们一直不被允许在康庄大道上前行呢?”Iris小声说道。
“别想了,那样不便泯然众人了吗,谁会注意到你?此般的顺遂人生是不被世人认可的。”
“你跟我讲过,没有人过着顺遂的人生……”
“所以每个人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的确。“
“可是,我始终相信在某个地方,肯定没有别人,就算有,别人也不会忙于注视对方……只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罢了。”
“乌托邦吗?”
“不是哦,比乌托邦更好。”
“哎,这次散步真是久违了,Iris。”
“你不这样说我差点忘记这不是第一次了。”
“你也记不清了吧。果然只有无聊如我才会记得这种事。“
“光顾着说话我都忘了吃三明治了。”Iris试着拆开包装,“诶,这种要怎么拆的来着?”她突然把双手支在栅栏上。
啪。
三明治连同拆了一半的包装掉在了栅栏外的细小平台。
“呀!”Iris探出身子,伸手去捡。
“危险!别这样做!让它去吧!“
骤起的北风犹如病兽,咬断了这句话与Iris的连系。
我离Iris大约十米,于是快步跑过去。
就在我的手够着她的前一秒,“短路“,感官麻木,我动弹不得,心像是被剜了一般,呵,真不是时候。
Iris像是白色的箭矢一般,面对强大的北风失了动力,欣欣然堕了下去。
这便是我在“短路“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
“疼,好疼“
翌日,我在白色沙滩上醒来,浑身疼痛,日光迷我的眼。
我收拾收拾我红色斜挎包里掉出来的东西,像是75%的巧克力,看了一眼旁边半开着的鱼子酱三明治,理了理自己的白色夹克(它已经被刮破了一点),捂着胸口挣扎着爬了起来,恼羞成怒。
“怎么,我昨晚干了那种事?”
“战争,顺遂人生,自杀什么的都令人讨厌,哼!“
我顺着北风踏上归家的路。